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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esday, December 06, 2005

见识一下三联主编朱伟的笔力!

一个蛋的勾当

2005-12-06 08:59:56


我至今不清楚,吴晗先生写成于1961年的杂文《一个鸡蛋的家当》究竟触犯了什么,以致在文革初期受到那样暴戾的批判。这篇杂文引用了明代文人江盈科笔记《雪涛小说》中《妄心》一则故事,引申的论述其实很平庸。江盈科的价值在他的俏皮,这则故事的跌宕在那贫民因捡一独蛋而妄想鸡生蛋蛋生鸡,独蛋变成月十五鸡,十五鸡变成三百鸡,三百鸡变成百五十牛,最后目的是买一个小妾,悍妇由此将那祸种独蛋击碎。遗憾的是吴先生认为以下情节没多大意义,而我以为精彩的是夫妻由此去见官,丈夫告“败我家者,此恶妇也。”官问“家何在,败何状?”丈夫把蛋与小妾说一遍,官说“如许大家当,坏于恶妇一拳,真可诛。”妻不服:“夫所说都不过想象,如何我就有罪?”官反问“买妾既未成真,奈何见妒?”妻说,我只不过要剪除祸根,令其奈小妾不能。官笑道“他是计利贪心,你是妒心,归根结底都是妄心。所谓妄者,泊然无嗜,颓然无起,虚幻中志得意满或失意落魄,均为妄乎所以。

我想这故事之趣在蛋价之轻重对比,也就是此蛋轻重全在人之意念。古人观点,蛋中自有天地,比如有一首《鸡子赋》就给予最高评介,说阴阳相聚,阳为黄阴为清,清润于黄,黄溢于清,金玉发耀,互为缠裹,外固内藏;说这蛋中凝聚先天混沌真阳之气,刚柔相济。蛋黄蛋白,按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中的说法,白像天,其气清,其性微寒;黄像地,其气浑,其性温;白能清气,黄能补血。

今人也许受吴晗传播的流毒,却往往持轻蛋观点。我在《人民文学》工作时候,一位被众多作家敬重的副主编崔道怡,瘦高而常怕冷般耸着肩,中午在外面开会,找不到枕头,一个抽屉垫在颈下就能睡觉。老崔东北人,好白肉,专门请我到西四缸瓦寺吃过沙锅白肉。他太太是老北京,曾对我们说,“老崔老土,就认肉,他说鸡蛋就是一汪水,没营养。”因《学习与革命》而成名的宋朝弟与老崔算是东北老乡,却把鸡蛋与饥荒联系在一起。他曾深有感叹地对我说,“如今饿死人的事情是不会有了,你想,最低生活水平280元,能买100斤鸡蛋。天天炒着吃,蒸着吃,随便吃,想饿都饿不死。”

这蛋价诧异,我在《清稗类钞》中读到,光绪曾问翁同龢;南方多佳肴,师傅平日都吃什么呀?翁同龢说他常吃鸡蛋,光绪就“深诧之”——御膳若进鸡蛋,每枚须银四两,所以宫中不常吃。这比乾隆朝时候已经好多了,翁师傅如何能常吃这东西?那么乾隆朝怎样?《清稗类钞》中说,乾隆年,内务部郎中年收入能达两百万金,很肥。一天乾隆也是问大学士汪文端:“卿昧爽趋朝,在家曾吃点心否?”汪文端答:“臣家贫,早餐不过四个鸡蛋而已。”乾隆也是差点跳起来:“鸡蛋一枚十金,四枚四十金,朕还不敢如此纵欲,卿乃自言贫乎?”吓得汪文端只得谎称,“外间所售鸡蛋,皆残破不中上供者,所以臣能贱买到,一枚不过数文而已。”

读这两条轶闻我总觉奇怪——乾隆年宫中之蛋为何需一枚十金?查乾隆年间内务府档案,各种肉食众多,真是很少见蛋。而《清稗类钞》中记康乾年间两淮盐商饲以参术之物所养之鸡所下之蛋,也不过纹银一两一枚,是北方尤其京城中鸡少,生殖能力低下,蛋质决定了物以稀为贵?

乾隆年间内务府档案记载,乾隆当年鸡蛋吃法,无非也就是炒鸡蛋而已。《清稗类钞》中所记当时鸡蛋吃法,讲究者也就是在蛋壳上凿孔,去黄留清再灌以清,再将火腿、鸡、虾、蘑菇、松仁等丝屑注入封口蒸熟,剥开时如水晶之蛋,那些丝屑就如蛋中血脉。我以为此种繁琐太过穿凿。

鸡蛋之美,在我看主要在其自然颜色。一盘炒鸡蛋,看似平常,却最能考验厨师用油与用火功底。那油的作用是把鸡蛋鲜艳的黄提炼出来,将那鹅黄饱满成一种娇嫩,又不能被油汪着。要是被油浸透,入口就会滑腻。这样的黄,最好配以莴笋的新绿,嫩蕊满目,以体会嫩风香浅意境。因此而不能容忍西红柿炒鸡蛋——西红柿的颜色倒有“红华舒春”的感觉,可惜那肉入锅就成红浆脂泪,将那美丽嫩黄浑浊成软汪汪一摊,不清不腻,就如袁枚所说,“如染缸倒出之浆”。

查《齐民要术》就有炒鸡蛋法,但那时古人好像在下锅之前黄与青是先分离的,因为炒出来“令黄白相间”,很讲究色调,就像现在“赛螃蟹”的第一道工序。但“赛螃蟹”加入葱姜醋以后,即使是用白醋,鲜艳的黄白颜色都被改变。这道菜主要通过姜与醋来伪造蟹味,但入醋后破坏的不仅是颜色,还有那种柔嫩之感。

品鸡蛋之美有矛盾性。煮鸡蛋最好是将火候控制到黄与清软而刚凝之时,使那白入口柔润,黄则酥中有沙有润。如果黄是硬硬的一球,蛋就不能吃了。但这蛋自身却又无味,咬破柔润之白,蘸以酱油香油,调料一旦渗入黄中,那黄与白有更多调料之味。于是文人们才想出将茶叶清雅之味染鸡蛋之幽香——要用好茶,而且此蛋精致所染颜色与剥去蛋壳后印在蛋上的花纹。我在乾隆年间盐商童岳荐撰辑的《调鼎集》中读到,“用武夷茶”,“煨一夜”,“内白皆变绿色”。他总结煮蛋嫩的办法是,“将蛋同凉水下锅,煮至锅边水响,捞起凉水泡之,挨蛋极冷,再下锅煮两三滚,取起,其黄不生不熟,最为有趣。”

将白染成绿色的茶蛋我没吃过,按唐鲁孙先生著茶蛋应该要用红茶,所用茶叶还要保证色浅味淡——色重就变成褐色,不仅颜色不好看,而且味觉会变苦。他说茶蛋应该是越煮蛋黄越松,蛋白越嫩。这其实是袁枚“一煮而老,千煮而反嫩”的观点,按例说只能越煮越老。古人说法是只能用“两支线香燃尽”的工夫。唐先生将茶蛋上的纹称为“冰纹”,他说关键在如何将蛋壳敲得疏密均匀,面面俱到,这样剥出来才“曲纹多姿”而非“冰纹凌乱”。

鸡蛋的另一种有诗意吃法,则是鸡蛋汤了。梅尧臣有名诗:“汤嫩水轻花不散,口甘神爽味偏长。”这蛋汤能否做好的关键是火候加上均匀搅拌,使一个蛋散为一锅轻盈嫩汤,佐以火腿、笋片、菌片、黄瓜片,汤清味长。《清稗类钞》中说清人做此汤时也有只用蛋清,使那蛋花在汤中云烟碎屑一片,名曰“碎玉汤”,更显冰清玉洁。

蛋能写到这个份上,真是不能不服。想不到朱伟和我一样也是爱蛋之人!
不过因为当下的海内外媒体无一不染禽流感,吓得我每次都弄成“不能吃”的“硬硬的一球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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